车子发动,渐离周公馆,阿笙悄悄从后视镜中窥探周怀年的面色。
这一看,不太妙。
虽然还是一张冷脸,但眼底下那两片青黑,却在昭示着他不仅情绪不好,而且连精神状态也不好。阿笙在犹豫,有些事还要不要说出来叫他烦恼。
“有何事,你就说。吞吞吐吐的,等我发作?”
阿笙被他发现,忙缩回了脖子。
“先生,先前……先前您说的,收购合丰面粉厂之事,出了点问题。”
果然,阿笙的话刚说完,周怀年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了,“马崇启那边是如何说的?”
“马老板说,还是希望能与您亲自详谈。今晚他在锦春饭店设宴,请的几位都是对合丰有意向的老板。您看,您是去,还是不去?”阿笙没将事情办妥,只能将对方的消息向他传达。
这是明着要搞拍卖吗?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周怀年一声嗤笑冷哼,并不愿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他做事,并不是所有都亲力亲为,有些在他眼中不过是三两句话的事,他更乐于交予手下们去办。然而,有些旧派的生意人就是不大自知,瞧不上他周怀年派出的人,还非要他本尊露一露面。好似追求对话公平,实则周怀年就算去了,他都有可能看不上,阶级观念本质还停留在前朝的长辫子时期。
“谁爱去谁去。”
他撂了话,继续闭目养神。总之也不急,耗一耗,再放出消息去,说他周老板有意收购,到那时再看看,还有谁敢向他马崇启询价。最后他再派人过去把价压一压,马崇启不卖也得哭着卖,谁叫他狗眼看人,而且还有一个嗜赌成性的“好儿子”?
心里盘算着,却被阿笙打断,“先生,真的不去?我听说……听说今晚穆小姐也会去……”
周怀年只听那三个字,便猛地睁眼。刚刚黯沉下去的心,倏地又活络了起来。
“她去做什么?”他这话问出口,简直等同废话,“难道她也对合丰有想法?”
“大约……是吧……”阿笙吞吐,没摸清他这是乐意还是不乐意。
周怀年眉目忽而舒朗。哦,这姑娘倒还和他想一块儿去了。
“方才你说,晚上哪个饭店?”
“锦春饭店。”
锦春饭店,是一家以主打北方菜在上海滩闻名而立足的中式饭店。有客从北方来,或是宴客的主人家是北方人时,都爱选在这家饭店。马崇启祖籍奉天,是个旗人,放在前朝,多少算是皇亲贵胄。如今前朝覆灭,但骨子里的那份矜傲尚在,即便当下要变卖家产,那也得做出一世风光的样子。
今日,周怀年给足他面子,怕是要叫他欣喜得在酒桌上更多喝几杯。来的人不算多,但能来的也都是上海滩上有些名望的生意人,只穆朝朝除外。
她是第一个来的,此番能跻身进来,还是托了马太太的福。他们江记药铺的凝露丸配得好,为年近暮年的马太太解决了不少围绝经期的困扰。那时听说马家的合丰面粉厂想要变卖,穆朝朝便动了念头。如今药铺生意不好做,不如这样的民生实业来得稳当,马太太乐于帮忙牵线,她当十分珍视这样的机会。尽管囊中羞涩,但能在那样的场合混个脸熟,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她没想到的是,来的人里,确有她十分相熟的。熟到她的脸,顿时热热红红,侍应生见了,都想单独拿些冰块来给她敷面……
吃饭的桌子是张中式的红木大圆桌,那群生意人也是奇特,搬出洋人“Ladyfirst”的怪礼,非让年纪小、辈分小的穆朝朝坐在次于上首的位置。
上首是马老板,还有周怀年。人家马老板身边跟着马太太,她便只能硬着头皮坐在周怀年的身边……
一脸轻松的周先生,没有半点不自在,相反,在推杯换盏之间还对身边的穆小姐照顾有加。俩人虽在言语上没有过多交流,可这照顾,全都体现在了他为她的细心布菜上。
“听说,前阵子随园新开的跑狗场挺热闹的,诸位没有去瞧瞧吗?”周怀年一面与人笑谈,一面卷了一个烤鸭卷默默放进穆朝朝的碗里。
“不瞒周先生,前两天带着几个朋友才去过,很是有趣。”做西药针剂供应的邱老板兴致勃勃地回应,并说起了那日赛狗时的趣事。
众人听得投入,周怀年稍偏了一下头,挨在穆朝朝的耳边,压着声说:“这位是邱杰礼邱老板,上海滩泰半的西药,都来自他那里。”
他在不时地提点她,她便点头,默默记在心中。
周怀年恢复谈笑,向邱老板敬了一杯酒,“那看起来,下回我去,还需邱老板领着才行。否则,还不得将我身家都输进去?”
“哪里哪里。”邱老板站起来与他碰杯,“周先生若去,定是比我要摸得清门道。不过,我是十分乐意作陪的,哈哈哈哈。”
“那就这么说定了。”周怀年抿了一口手中的酒,拿手点了点众人,又说:“这样吧,在场的诸位,哪天都抽个空,我做东,进去玩它几把。”
周先生发话,哪有人不应承的。何况这些人又都是爱玩和会玩的,自然答应得爽快。一时气氛热烈,周怀年顺水推舟地又特地指明,“马太太到时候也得赏光啊,还有穆小姐,两位女士都别缺席。”
“自然,自然,那是自然。”马太太笑说着,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穆朝朝。有些事,还是得凭借女人天生的敏锐直觉才能看清。今晚的饭局,她没白来,能搭上穆朝朝这条人脉,马家兴许还能重振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