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毫无生气的目光里起了几分疑惑,问了一语:“你怎知这些?”
苏武不管他,自顾自继续说:“你呢,却想着那泼皮破落户兴许会讲几分道理……想着他如今贵为太尉,再怎么样,应当也会讲几分道理吧?”
“你……”林冲起了几分惊讶,这事,知道的人许多,但真正知道其中细节的人,哪怕是东京里,其实也没几个。
眼前苏武,好似当真知晓一切。
林冲显然想不通,难道说这苏武当真差人到处去打探了?乃至到东京里去打探了?
苏武便也看了看抬头了的林冲,林冲并不俊朗,相反豹头环眼,燕颌虎须,看起来就是那种凶恶有种之辈。
便是这一眼外貌,若是军将,定是悍勇无当之辈,若是贼寇,定是凶恶无比之贼。
奈何林冲都做不到。
苏武继续说:“便是刺配你去,临走之前,你还与自家娘子断绝关系,只以为这般,就能护住你家娘子与丈人?那泼皮破落户就能放过他们,你啊,这一身的本事,配了个天真幼稚的脑袋,还配了个懦弱躲避的性子,如此,岂能不落得这般田地?”
“便是要杀就杀,还来数落做甚?”林冲把头一偏,兴许是生气被这般数落,兴许也是转头去,不让人看到他那一脸的失魂落魄。
“刺配了去,路上要杀你,教人救了,到得地方,你也还当真觉得自己能安定此身,还以为那泼皮破落户会就此作罢,又是陆谦来杀,你说你,除了怨天尤人,怨世道不公,有没有想过悔不当初?”
苏武这一番话去,停住了,等个回应。
等了好一会儿,等得恨恨一声:“悔不当初又能如何?你都知晓得这般清楚了,你告诉我,悔在哪个当初?”
苏武真告诉他:“悔在没有学那王进往教头,说走就走,悔在你以为泼皮破落户穿了锦衣华服,就当真会人模人样,当还悔在许多时候,你本还有挽救的机会,却还一心要避,明明野猪林里死里逃生得了自由,依旧闷头躲避,只求一个自身安稳,更想不起回去把自家娘子带出险地……你这般人,可是男儿?”
说着,苏武站起来了,低头去俯视。
林冲却是头更偏,更低,甚至隐隐之间好听得几声抽泣,听不真切,不知是不是真在抽泣。
“连在牢城军中也还有人来杀,你才知道实在没有安稳了,无可奈何往江湖去避,无可奈何从贼去躲,林冲啊林冲,你半夜睡去,你家娘子可会来梦中寻你?她哭是不哭?怪是不怪?”
苏武脚步也起,转圈来说。
林冲忽然转头来,泪水倒是没有,却是双眼通红,鼻头也红,恨恨问得一语:“杀人之前,还要这般羞辱,这便是你们这种人的喜好不成?”
苏武哪里理会这些,便是俯视开口:“你想报仇,对吗?王伦不能帮你报仇,所以你以他对你不敬自欺,动手就火并了他,把他斩杀当场,晁盖看起来有几分本事,所以你觉得晁盖兴许能帮你报仇,你本是禁军教头,也能读书识字,就问你自己,这大宋朝,起得来翻天覆地的大贼吗?那晁盖是那般史书所载的世间无双之雄主吗?他晁盖一伙,当真把你倚为心腹了吗?当真与你已然亲密无间了吗?你失陷我手,那吴用当真不管不顾来搏命救你了吗?”
林冲本是那恨恨模样,此时转头去,又是个低头偏头,不再对视。
几番话,否定了太多,否定了一个人的一生,否定了一个人作为人的所有价值,否定了一个男人作为男人的所有价值。
却又句句属实,句句在理。
这教人如何面对?
这教一个擅长怯懦而躲避的人如何面对?
一旁栾廷玉已然都听得连连皱眉,他虽然也多少听说过一些林冲之事,却万万不知道苏武今日所言的这些细节。
便只当林冲真是一个悲情豪杰之辈,今日再听,全是悲情,没有豪杰,当真教人气不打一处来。
“唉……你林冲这辈子啊,就这么过去了,看似一身本事,不过就是那墙边的小虫一般,生也不知所生,死便也就这么死了,无人在意,却还死得满心的仇怨憋闷。人生到此,也就罢了……”
苏武叹息,唏嘘。
那林冲,似坐都坐不稳了,好似浑身无力一般,头也往下去栽,下巴放在巨大的木枷之上,一时也是那心如死灰模样,更是那万念俱空的眼神。
苏武看来,真只有一个念头,真他妈不争气!
苏武转身去,直接出门了。
栾廷玉皱个眉头,又看几眼,摇摇头,转身也出门去,再把门锁起来,两人站在门外十几步远。
栾廷玉来说:“将军,这般人……唉……”
栾廷玉是什么人?有人给他一个教习的差事,他就能为人战死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