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些高门士族的名士,说话一个比一个好听。只可惜,嘴皮子最做不得准的。小王是个俗人,比起上下嘴皮子一动的所谓‘舌灿莲花’,还是更信赖手下兵将的真刀真枪。”
平卢王嗤笑,“一声令下,刀枪齐上,管他谁家名士,生死尽握在本王掌中。”
言语间烤火烤得热了,他站起身往身后一挥手,山风吹动身后旌旗猎猎作响,喝道,“是不是,儿郎们!”
上万兵将齐声吼道,“殿下说的是!”呼喝声如山涛,在山间回荡叠加,震耳欲聋,听者变色。
平卢王纵声大笑,“在京城整日听人盛赞什么‘荀氏双璧”。等到了豫州,却又整日地听人说什么‘豫州诸姓,玄郎独绝’。好个偌大名气的玄郎,怎的撞到了本王手里?啧,可惜了。”
荀玄微手扶墙垛,神色不动地往下望。
“玄微于山中静养,已有数月不离云间坞一步。不知怎的撞到殿下手里了?还请明示。”
平卢王懒散地张开双腿,重新箕踞而坐,“莫要狡辩,更莫要装糊涂。本王的探子一路缀上山,亲眼见人被护送进你的云间坞,再也没有出来过,想必至今还在贵地做客?荀玄微,把人交出来!交了人,本王不动你的云间坞。”
“原来殿下远道而来,是要找人。”
高处大风猛烈地吹起荀玄微的袍袖,拂过身后阮朝汐的头脸脖颈。
阮朝汐不欲在大事时惊动人,悄然往后退了半步,抬手去摘布料。
但身前人已经被惊动了,抬手按住随风扬起的大袖,随即安抚地摸了摸她柔软的额发,示意她往自己身后躲避。
做这些动作的同时,荀玄微依旧注视着坞门下的不速之客,神色并无多少波澜。
“云间坞人口九千之众,每日前来投奔者超过两手之数。不知殿下寻找的那人是何年纪形貌,可有籍贯姓名?劳烦殿下详细解说,在下也好遣人查询,免得耽搁殿下太久时辰。”
“装糊涂。”平卢王嘲道,“你以为我不敢当众说?”
昳丽的眼角肆意挑起,斜睨上方,“你敢当众问,我便敢当众说。六月十九,清河崔氏男丁共百二十七人,囚车示众,验明正身,斩于京城菜市口。但当日场面实在混乱,数来数去,居然漏了三四人。其他旁支姻族的小儿逃了也就逃了,居然逃了个崔氏大宗的崔十五郎。这小子倒也有点本事,千里迢迢,居然被他从京城逃到了豫州境内,意图投靠本地士族亲友……”
“京城崔十五郎秘密潜逃,此事轰动一时,荀氏也略有听闻。不过清河崔氏和颍川荀氏并无宗亲联姻,也并无太多交情。”
荀玄微在千万瞩目中立于高处,俯瞰坞门下大军,语气惯常地温煦平和,“殿下或是误会了什么。”
“是。崔十五郎和你荀氏并无太大交情,倒是和陈留阮氏的阮荻交情匪浅。所以小王时刻盯着阮氏壁那边,防备着阮荻背地搞什么动作。啧啧,实在未想到挑头的居然是你云间坞。小王失算一招,人被你得了。”
说到这里,平卢王伸了个懒腰,原地站起身。
“白天翻山越岭,晚上又费了不少口舌,小王辛苦一趟过来,总得讨回点什么,不然岂不是亏大了。你说是不是?荀郎。”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转过头去,低声叮嘱杨斐几句。
杨斐急匆匆地去筹备。
片刻后,两个大竹篮,满载着丰盛饮食,从坞门城头晃悠悠送下去。杨斐高喊道:“殿下远道而来辛苦,喝点美酒,再饮些酪浆。”
亲兵查验后奔来,低声告知竹篮里送来的酒食无异样。平卢王接过一杯酒,放在鼻下嗅了嗅,清香扑鼻。
“好酒。”喝当然是不会喝的,他往门楼高处举杯,刚满意说了句,“人贵识时务。荀郎能看清情势最好。倒也不必送犒军之物这般客气,直接把人送出来——”
咻的一声,耳边弓弦震动,嗡嗡作响,打断他的半截话。一支白羽铁箭笔直扎入土中,距离平卢王靴子只有半尺,激起满地尘土轰然飞扬。
门楼下一片急促大呼,亲兵四处奔走。门楼高处四面八方的箭垛处都露出簇亮的箭尖。周敬则率领周围精锐,数十锐利箭簇齐刷刷指向下方的平卢王。
荀玄微的声音依然清冽平和,在风中传向四野。
“云间坞受颍川荀氏庇护,创立二十余年有余。坞壁建于山间易守难攻之地,只求庇佑此地百姓黎庶,并无其他异心。”
“美酒美食已经奉上,还请殿下犒军后返程。弓箭无眼,殿下再往前一步,踏足强弓射程之内,后果自负。”
平卢王反手砸了酒杯,“好个先礼后兵。只可惜老子不吃这套!”
他踢开亲兵木盾,反而往前两步,一身赤红火狐披风明晃晃的耀眼,指着门楼高处大喊,
“我乃元氏宗亲,大炎皇帝亲弟!在此地射伤我一寸油皮,便是和朝廷公然为敌!区区一个乡野坞壁,对上朝廷征讨大军,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荀玄微,你一声令下,可担得起云间坞九千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