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德雷克,别,”他几乎是带着恳求意味地对着他说,“别做那些会让你清醒后后悔的事。”
德雷克依然沉默着,没有半分要与他交流的意思,甚至连视线都没有往洛希这里瞥上一瞥,于是洛希也不再看他,只是拔出了匕首。
他很清楚这连垂死挣扎都算不上,只是徒劳无功地用自己多少做了些什么的事实来安慰心灵而已。
他退后一步,手指虚握住刀柄,随后猛地将它掷了出去,匕首带着破风声,直直扎穿了德雷克抬起那只手的手腕,但这顶多只是让他的动作顿了一顿,下一秒那只匕首就当着所有人的面融化了,化作发红的铁水流到地上,融化了一大块雪地,雪地下的植物发出嘶嘶的声音,很快便化为了几缕飘摇不定的蒸汽。
他的伤口并没有愈合,手腕伤口处皮肉外翻,甚至因为铁器融化时的热量被烤得发黑发焦,但是德雷克就像感知不到疼痛一般,轻松地,像是突然灵光一闪般,随手打了个响指。
而后血雾开始燃烧。
被烧做焦炭的树是漆黑的,被焚烧的土地和断壁残垣同样是漆黑的,就连被漂浮的灰烬尘埃所笼罩的渐渐暗淡下去的天空也是黑的,那些被燃烧殆尽后扭曲收缩的肢体更是漆黑的。
冷风席卷过这一片漆黑的焦土,片刻后,枝头多了一只完美融入环境的,羽毛漆黑的乌鸦,而乌鸦漆黑的眼中映照出了这片漆黑的土地上唯一还有着鲜明亮度的存在。
它跳下枝头,停在那团仍在燃烧的,鲜红的火球前,口吐人言:“想让我停下它吗?”
他连哀嚎都做不到。
声带和器官都在鲜红的火焰中扭曲溃烂,如同被掷入烈火中的塑料一样打卷发黑;肌肉和神经因为焚烧而不受控地收缩碳化,随即又有新的肌肉纤维生出;充满水分的内脏在高温下沸腾,而每一条血管中的血液也没有例外,蒸汽奔腾在组织之间。
他就这样一边被焚烧,一边又复生,难以言喻的痛苦塞满了所有尚能运转的神经通路,以至于成了他沸腾的脑脊液中的大脑唯一可以感知到的信息。
如果能让这一切停下,洛希想,如果能让这一切停下,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而乌鸦像是能听到他的心声一般,恰到好处地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想要我停下这一切吗?”恶魔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宛如天籁。
可他连回答都做不到,只能伸出被烧得焦黑的,鸡爪一样痉挛的手,用力抓挠着四周已经因为疼痛而被挠得满是抓痕的土地。
乌鸦抬起一只翅膀,搭在他的喉咙上,随后奇迹般的,从咽喉往上至头颅那里的火焰竟然熄灭了,凉风吹在他瞬间新生出的柔嫩皮肤上,本该如刀割般的痛感却只让他的觉得宛如春风拂面。
“想要我停下这一切吗?”乌鸦再次问到,话语里分明带上了窃笑和阴谋得逞的意味。
洛希看着它,泪水不知何时已经堆积在了他浅棕色的眼睛里,他像是看到了前方的无尽深渊,却为了躲避身后即将到来的追兵而不得不一跃而下,饮鸩止渴的绝望之人。
“求你了。”他嘶哑地说。
而后烈火止息。
不知过了多久,洛希才猛然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大口呼吸着仍然残留着焦炭气息的空气,而暮色中的天空已经被刷成了淡淡的孔雀蓝,天顶处明亮燃烧的太阳正在向着色泽暗淡温和的月亮转化。
他环视四周,只看到许多被烧作焦炭的扭曲尸体,那些早上还在和他分享热汤的人们,被他从地下室救出来还不到半天的简,都早已在那场血雾带来的烈火中永久逝去。
他猛地掐住自己的脸,不敢相信自己到底干了多蠢的事,为什么乌鸦来的时候他只许愿让自己活下来?是,他的确被疼痛折磨得神志不清了,也没人会来苛责他为什么只求自己独活——事实上他的愿望并不是活下来,而是让疼痛停止,乌鸦哪怕抓着这个漏洞让他直接死掉也是可以的,但洛希仍然无法不像此刻一般痛恨自己。
我到底都做了什么?自我厌恶像蛇一般缠在了他的咽喉上,洛希不得不动用全部的意志力让自己不要去想如果他当时清醒一点,修改一下和乌鸦交易的内容,是不是事情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再或者他们——
有个细小的声音在脑海里对他说,这不是你的错,那是乌鸦刻意诱导你往这个方向说的。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算自我开解还是自私自利地逃避责任。
洛希站起身,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想要寻找幸存者,却不知为何腿脚不听使唤,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脑袋重重撞上了候车室门口的水泥台阶,鲜血随即淌了出来,顺着额角滴落,在焦黑的地上点上两三个鲜亮的红色斑点。
哪里不对劲,这一点也不疼。洛希怔怔地想,然后他听到了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有人穿过空地走了过来,是佩斯特,没穿那身奇奇怪怪的鸟嘴医生的衣服了,反倒是套着完全不合身的羊毛大衣。
“你……你还活着吗?”洛希不敢置信地问,他从来没这么高兴过看到佩斯特,“你躲过了那场火?可是我记得你——”
他记得佩斯特也被点燃了,他也还记得她痛苦地挣扎,翻滚,尝试压灭身上跳动的烈火,但很快就停止了挣扎。
“只剩一口气了而已,”她走过来,把手中的衣服递给洛希,“那只乌鸦在熄灭你身上的火焰时顺手把快死了的我也给拉了起来——你把衣服穿上吧。”
洛希这才注意到自己赤身裸体,衣服想来是被烧没了。
他道了声谢,接过佩斯特手中的衣服,看起来布料很厚,保暖功能不错,就是面料有些粗糙,他想试着摸一摸,但什么都没感觉到。
什么,都没有。
洛希再次用手指捋过衣服表面,他看着自己的手碰到衣物,指甲甚至在表面留下了一道轻微的划痕,但是他仍然感觉不到从指尖传来的任何反馈,就好像他碰的不是衣服而是空气。
他终于知道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摔倒,事实上,这种感觉他应该是很熟悉的。
乌鸦拿走了他全部的痛觉和触觉,不像上次那样仅仅是腿上的,而瓦格纳给他装上的外骨骼也在烈火中融化了,但他已经习惯了无法从腿部得到反馈,以至于在摔倒的第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佩斯特还站在一边盯着他,洛希想要穿衣服的手尴尬地停了下来:“那什么,你能不要看着我吗?”
佩斯特一点也不买他的账:“少来,你小时候我帮你洗过多少次澡了?你身上哪个地方是我没见过的?”
洛希没办法,他说不过佩斯特,只好胡乱把衣服两三下套上,边套边问:“这衣服是哪来的?”
“从桑切斯屋子里拿来的,幸好你走的时候把大门扳坏了。”
那种细细密密的,像蜈蚣脚一样爬满全身的焦虑感又爬了上来,洛希刚想问她那你去地下室了吗,科斯莫情况怎么样,他还好吗时,就听到从不远处焦黑的树林里传来了动静,听着像是靴子踩在化作焦炭的枯枝上时后者应声断裂的清脆响声。
他和佩斯特同时转头看去,正好来人也逐渐走近了,他穿着PAA那套一身漆黑的制服,背着把温彻斯特霰弹枪,神色平静地打量着周遭碳化扭曲的肢体,眼神跳过佩斯特,最终直直落在洛希身上。
他有着一头颜色灿烂的金发。
“科因!”洛希悬着的心一下放了下去,他正愁耽搁了大半天,不知道上哪去找他,现在他自己赶过来了,“你来的正好,我们需要你的帮忙,之前我们在那边的桑切斯宅邸里遇到了很可能是桑切斯变的怪物,科斯莫被埋在地下室了,他……”
洛希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科因状态很不对。不说脸上没有挂着平常的笑容,他的眼神看上去宛如一潭死水,甚至很难说到底有没有聚焦,就好像科因根本不在这,此刻在这里的只是一具顶着科因外壳的提线木偶而已。
“佩斯特?”洛希一面警惕着这个不对劲的科因,一面缓缓转向了她,“我记得科因提过,你曾经找来技术部主任萨玛拉解除了他身上的限制术式,不是吗?”
“我是那么做了,但是如果萨玛拉给她自己留了个小小的后门,那我也无从得知。”佩斯特说,那些腐败的印痕再次爬上了她的脸颊,“看来她并没有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如此轻松地放弃了自己最引以为豪的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