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面?对得罪过的高官权贵,现在显然更危急的是,她必须将写忠勇侯话本的意图分说?干净,在不损害大辛和?辛帝的利益的同时?,救下自己。
看似平淡的外表下,焦侃云的一颗心慌乱地激跳着,思绪翻江倒海,她起身走至殿中,劝说?自己冷静下来,捋出解法。
她没办法像思晏那?样抵死不认,证据确凿是一回事,她若诡言巧辩,当真不认,如今金老板在多罗手中,恐有性命之忧是另一回事。
但辛帝森寒的目光压在头顶,她应当先?担忧自己的性命,无暇多想其?他,只能先?屈膝跪下,“启禀陛下,微臣可以承认是金玉堂的隐笑,但绝不承认话本深意净是王子颠倒是非之言,微臣可以忍受冤枉,但微臣作为大辛子民,作为大辛朝臣,绝不能让大辛忍受一点冤枉,因此,微臣尚有一言欲与?北阖王子辩之。”
纵然她知道,再如何将话本意图颠倒,多罗提出的问题依旧存在,不管她解释成什么样,既然她的话本让北阖人“误以为”辛帝要屠掠,那?么辛帝就得为了现在能稳住朝臣,让她死。
几乎是她话落的一瞬间,虞斯跟着她下跪,禀道:“陛下,话本戏言臣数月,臣早已三番四次仔细盘查过,其?遣词用?句皆荒诞绝伦,难以令人信服,更是从未在话本中提及‘谶纬’二字,既非谶言,又极尽浮夸,大辛百姓皆一笑付之,朝臣亦无疑议,怎会是多罗王子口?中令北阖百姓皆深信不疑的谣言来处?
“是臣自命不凡,傲视群雄,才纵其?编排至此,只为听取同僚与?百姓对臣的畏惧敬仰、瞻服夸耀之辞罢了。能为陛下征战天?下,开疆辟土,是臣之幸事,小焦大人亦知晓臣之忠心,如此编排,只为使?天?下皆知,陛下与?臣乃是君臣相协,臣奉陛下为良主,无论何时?何境,都肯为陛下冲锋陷阵,浴血奋战。”
他洒洒说?来,正是辛帝想听的忠言。从没见虞斯如此谄媚小心过,显然是在低头讨好,求他饶焦侃云一命,辛帝心情无不愉快,但他并不想放过焦侃云这个利用?话本暗示朝臣忤逆他的人,可他也不打算真的杀了,他将目光随意地落在侧旁,同样向殿中走来的楼庭柘。
虞斯冷眸睨向多罗,“至于嗜癖……北阖百姓究竟是听信谶言,还是全无脑子?倘若本侯真有嗜癖,第一个要吃的,恐怕就是三军对垒时?在本侯面?前的王子你。倘若本侯所?行之处当真寸草不生,北阖如今,便已是荒原。还是说?,多罗王子就是为求此结果而来?”
多罗哼声,“侯爷别忘了,小焦大人若只是市井说?书匠,许是真如你所?言,不过妄言浮夸,图一乐尔,可小焦大人偏偏身在朝中,仅图一乐?仅为侯爷昭示忠心?侯爷不要为情徇私,太过偏颇了。陛下贤明仁德的声誉当是辛北共同的大事,相信陛下自有定夺。”
虞斯掷地有声,“陛下本就是明君,何须以杀大辛良臣证之?倘若今日?当真随王子所?愿,杀掉一个无辜的辅官,你便可以大肆宣扬陛下暴政之行,从此污蔑陛下的名?声吧?”
“你…”多罗辩不过他,一窒……虞斯确然也说?中了他进退皆可的歹心,不杀,即是放纵谣言,认了将要暴掠之名?,杀,即是滥杀无辜,施以暴行之君。他出使?一趟,回去怎么跟别人说?都行。他要将辛帝逼得束手无策,才好露出真正的用?意。
此刻,楼庭柘跪至殿中,不等辛帝开口?,抢先?说?道:“父皇,此事是儿臣的主意,焦侃云是儿臣的辅官,一切都是儿臣授意。忠勇侯所?言极是,儿臣让焦侃云这般行事,夸大忠勇侯恶名?,仅仅是因为儿臣与?忠勇侯不合,不喜他面?对父皇时?狂妄之态,遂图一乐,让手下人小惩大诫,以期他能被诸臣孤立,忠于父皇。焦侃云身在朝中,因此不敢不听从儿臣的无礼要求。不知这个理由,多罗王子可还满意?”
多罗自然也辩不过他,但此番行事,他也没想和?两人辩驳,只等着看辛帝的选择。
皇贵妃无奈的目光正落在楼庭柘的身上,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辛帝突然看向她,目光幽深示意,她一怔,细思慢量片刻,便领会了意图。辛帝还是不想放过焦侃云,此举,既可以让她一生都不如意,又可以掌控在自己手里,还能……
一时?不知是喜是忧,柔嘉一双美目在焦侃云和?楼庭柘的脸上来回穿梭,缓缓开口?,“陛下,侃云与?柘儿早有婚约,圣旨拟了多时?,尚未宣读,才教北阖王子误会,既是天?家子媳,必受检核,层层筛之,将来入皇室族谱,便是皇室中人,怎会生出逆反之心,害人害己?王子不知前缘,此番言语针锋皆朝未来皇妃刺去,十足有些莽撞了。”
话落,殿上跪候的三人皆震惊地抬起了头。
第88章当务之急,恐怕是你。
天子近侧,劳使宴上,群臣目睹,无?敢反驳。
可当从?未有?过的慌乱在胸腔膨胀,顶破喉咙,焦侃云的口中仍旧溢出一声短促气轻的低喃:“不…”咬字吐气皆破碎,她颤抖着咽下了会使她万劫不复的后半句。
她不敢看虞斯,怕看到他此刻的神色,两?相绝望,失态于人前?,更不敢看楼庭柘,不愿给予任何回应,让他?误以为她会因强求服从,此刻她只能茫然地望着皇贵妃,祈求她给予一丝余地,后者眼神复杂,朝她轻微摇头。
罪魁祸首多罗亦察觉事态不对,他?只想与焦侃云交手辩驳,待局势复杂,选择逼仄,且又暗含威胁的同时?,将祸水嫁接到东海去,这样才能使自己真正的目的达成,没想到……让辛帝老儿?轻易赐了一桩婚,直接阻止了他和焦侃云辩驳。
他?看了一眼虞斯,震惊过后的他?,眉目一刹殷红翻血色,窒痛欲绝的目光在焦侃云的脸上流连,起伏的胸膛诉说着他?极尽全?力的克抑,他?不再躬身?卑屈,反倒挺直脊背,沉肩垂眸,毫不掩饰地散发着凛冽的杀意,辛帝睥睨着他?,目露凶光,竟也?压不过他?的气势。多罗心想,这份杀意,不是冲着辛帝,恐怕是冲着挑起祸端的自己。
再看向楼庭柘,他?的神色中,更多是懵然与一种微妙的悸乱,是占得狭隘私心的狂喜,亦是忧怜佳人的痛惜,最为瞩目的,是一种恐惧,多罗猜测片刻,便晓得,那是恐惧焦侃云误解是他?求过赐婚的圣旨。回想方才自己拿眼风撞她,楼庭柘阴鸷的神色,此刻恐怕更要仇他?如死?敌。
多罗暗叹自己还没使出那招祸水东引,辛帝就轻描淡写地把死?无?葬身?之地的祸水引给了他?,自觉闯了大祸,再不陈情,露出目的,当真活不到出城了:
“小王愚钝唐突,竟有?如此内情,若非皇贵妃娘娘揭破,便要生造冤枉,危及辛北之好了。只是此事事关辛北不睦谣言,北阖为和而来,若不将口舌之扰陈清禀明,又如何共谋大事,力破谣言呢?”
共谋?焦侃云不得不从?悲痛中抽离出来,认真听他?阐述意图。听此二字,眼皮一跳,想到那夜交易时?,多罗便提及了“共谋霸业”四字,彼时?他?神色戏谑轻佻,她虽心中有?几分狐疑,却只当是盟约裹挟之下的促狭之言。
“小王方才虽字句皆提及隐笑的话?本居心叵测,实是为试探隐笑本人对此知情与否,如今得知小焦大人不过深受蒙蔽,徒作他?人刀手,是以惋惜忧惧,也?更确定了小王一直以来的猜测:支撑小焦大人的,另有?其人,换言之,金玉堂背后那位,才是真正的居心叵测。
“二殿下虽称话?本是由他?授意,但小王想,二殿下事务繁忙,如此闲情话?本的字句详文皆不能细细督看,故而,背后操纵之人,必不是二殿下。
“小王已严密核查过,金玉堂的老板曾是一介游商,安于樊京前?,周游天下,曾偷访过东海,走私军火,长达三年之久,后为避难,逃回大辛,在樊京开起默默无?闻的小酒馆,安稳了几年,而后便承办了金玉堂,成为太子的幕后舵手。小王翻查了金老板的家,在地底发现了巨额的东海钱币。
“而小王在绝杀道?总坛亦发现了巨额的东海钱币,正怀疑这些财物便是谋杀太子的酬金。但因没有?交易记录,买主发帖又是用北阖文字,才不敢确信。故而先质疑思晏姑娘有?无?撒谎,又问及虞侯是否忠心,后试探隐笑究竟好歹,待一切清明,终于敢将这番揣测敬献殿上——
“倘若一切祸端与谣言皆是东海朝堂在运作,便全?然说得通了。坐山观虎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打得一手好算盘。利用北阖的杀手谋害大辛的太子,挑起祸端后,立刻利用金玉堂话?本,挑拨辛帝与虞侯君臣不睦,使虞侯在朝堂难以自处,后又将辛帝恐会进攻北阖的暴政谣言传至北阖,致使北阖人心惶惶,若非北阖王一心求和,恐怕就要以攻为御,怒大辛出尔反尔了。这一切,都?是东海的阴谋。
“此番前?来,多罗是奉北阖王之命,邀辛帝陛下共谋霸业,东海欺人太甚,陛下若为太子复仇出征东海,北阖愿出兵相助,共分利益。小王即刻以命为押,待北阖助陛下为太子平反,再归故里。”
焦侃云怔然出神,她完全?明白了。为何要她出现,才能成事?又为何说不会要她的命?原来他?确然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想借她为跳板,引出金玉堂的掌控者。
揭秘她的身?份,能让辛帝知道?,多罗已全?然猜到金玉堂的背后实是辛帝在掌握。这就和揭露思晏,是为了让辛帝知道?,北阖已清楚太子案真相一样。
多罗铺垫了那么多,从?思晏之事,到虞斯,从?隐笑,再到金玉堂,无?一不在告诉辛帝,他?掌握了这一切都?是辛帝谋划的证据,半含诚意,半含威胁。
作为证据,东海的货币和金老板,根本就没法全?然站住脚。甚至很有?可能,那所谓的东海货币,都?是多罗来到樊京后现成埋进金老板家里去的。但无?所谓,北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再牵强都?可以,只为了与大辛站在一起。
倘若辛帝愿意一起祸水东引,那么多罗知晓一切,却没有?揭穿,就是诚意,倘若辛帝不愿意,执意发难北阖,那么多罗知晓一切,就是最后为北阖博利的筹码。
原本多罗想与她在殿上激辩一番,如同思晏一局一样,旁敲侧击地展露更多的信息给诸位大臣,让诸位大臣猜出辛帝更多不为人知的面貌,从?而使辛帝思考“如何继续装明君”,当然是存续盟约,否认一切臆测。
他?越以心术压迫辛帝去在意名声,辛帝的选择权就越逼仄,当压迫到极点,多罗摆出替他?埋藏真相的诚意,提出共谋利益,辛帝便会容易接受。
只是没想到她被施加了皇妃身?份,多罗才只得将展露目的的计划提前?,放弃为难她。
之前?和虞斯、楼庭柘探讨北阖来意时?,都?料到了北阖要祸水东引,却没想到北阖会这样展开,更没想到他?们是要和大辛联手,一起攻打东海。
能够将北阖最负盛名与声望的王子握在手中做人质,并驱策北阖的军马为自己效力,这对辛帝来说是致命吸引力。
辛帝本就在意撕毁盟约后的名声,若无?须撕毁盟约,也?可以使大辛获得巨大利益,何乐而不为?
焦侃云忍不住回头看向多罗,后者微勾起唇,已是对这次续和成功的结果势在必得。她不由得想起那夜,多罗说过的话?:
“我们合作共赢,阻止辛帝对北阖挞伐。”
“你将亲眼见证我说服辛帝放弃进攻北阖。”
他?确实做到了,却是以一种文字游戏的方式。
多罗根本就不想止戈!正如虞斯对他?的了解,此人野心极大,十分好战,也?正如楼庭柘的分析,多罗带着绝杀道?入京,话?语权可能在单纯续和的使者之上。焦侃云看了睦勒一眼,他?眼观鼻、鼻观心垂首,显然,是多罗先潜入樊京打探到的消息,改变了他?们原本的计划,把续和止戈,变成了共谋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