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润珍回头,对方的表情颇为痛心。她咬牙切齿地恨,盯着郑知着看,银盘大脸,双下巴,满身白肉,胸脯抬得高高的,轰轰喘气,他揪住她的辫子说:“妈,我饿了。”
郑知着这一胖就是十几年,直到十七八岁才渐瘦下来,身姿变得结实矫健,飞奔起来宛若桀马。陈润珍这时候就满意了,她儿子是相当漂亮英俊的,那张脸简直可以跟香港电影里的明星媲美。
只不过,郑知着是个傻子,这就让他的漂亮不值一提。二十岁不小了,但郑知着还没谈过恋爱,他不懂喜欢,没有尝过打啵的滋味,他不完整,所以眼神单纯,比如现在只能看到他的小叔郑新亭。
郑新亭在看呼机,秦金玉说自己今天就回家,要郑新亭去车站接她。
郑新亭看了眼时间,还充裕。等郑知着吃完最后一根薯条,他们就步行去秀水街。
下个月三号是郑新亭的高中同学王小龙结婚的日子,郑新亭准备给自己买套新衣服。秦金玉交代过,要上的了台面,别买太次。
郑新亭左挑右选,敲定一件的确良白衬衫。价格不贵,摸起来硬邦邦,所以穿在身上有种挺拔的气势,像只架子。领子一翻,露出标牌,写着“的确热”。
八成是假货,但是看着挺真,主要是便宜。郑新亭觉得很满意,抖擞肩膀,转过脑袋问郑知着:“知了,小叔穿这个好看吗?”
“好看。”郑知着压根没一个正眼,他光顾着看那些运动鞋。
郑新亭走上前问他:“喜欢哪双?”
郑知着来来回回地走,手都被到身后,像个考察领导,皱眉凝思,最后大手一挥,跟郑新亭说:“我全要。”
郑新亭哼哼一声,没理他,转身要去付钱。突然从隔壁摊子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郑新亭探出脑袋,看见了戴着黑墨镜的关耀鹏。
关耀鹏没注意到郑新亭,正在收拾自己的鞋摊。有人看中一双白球鞋,来问价。鞋边打个对钩,关耀鹏叼着烟,说这是奶克,美国货。对方又拿起一双高帮的问价格,关耀鹏手指戳脑门,终于想起来了,高声夸耀:“阿爹打死,老贵了,麦克阿瑟都穿这个打仗。”
对方看来看去最后什么都没买,扭身走了,留下关耀鹏横着眼睛龇牙咧嘴。他忍不住骂骂咧咧,毫不客气。那人也不是好脾气,转过头来恶狠狠地指着关耀鹏:“你他娘的说什么呢?”
“说你呢,买不起就别瞎几把问。”关耀鹏腾地窜起来,他把墨镜摘下,露出整张凶悍的脸,手里的弹簧刀来回甩,几乎要飞出去。
对面怕了,留下一句你给老子等着就走。
郑新亭拉住郑知着往里缩了缩,他不想干涉关耀鹏,他还是怕。关耀鹏在劳改大队五年一点都没变,他仍然不受社会规训,我行我素,逞匹夫之勇。
郑新亭到底也没跟关耀鹏打招呼,他带着郑知着离开秀水街,走上了光明的新华路。
四点十五分,蛟江码头上人群拥挤。郑知着胳膊夹着两只饼干桶被售票员搡进船舱,郑新亭鞋掉了一只,俯身去捡,脑袋被各式各样的肥瘦屁股挤压,最后还是靠郑知着拽他一把。
新闻里说得不错,蛟江果然发展成了新一代港口贸易城市。繁荣,蓬勃,充满生机与活力。而它对岸的六甲,经济仍然滞后。尽管大家寄托了无限希望,试图让它与世界着名的交通港埠马六甲比肩。名字具有美好寓意,但实际上,六甲从不能逃脱属于它的命运。郑新亭觉得自己跟六甲有某种程度上的类似,所以他不愿离开这里。
郑新亭跟郑知着到家时院门开着,烧焦正在樱桃树下来回踱步,听见脚步声,玄箭般窜出去,飞进厅堂。
里边的人停止交谈,出来了,是秦金玉。
郑知着叫了声奶奶,抱着两只铁皮桶就冲进卧室,哇啦啦地喊着,像个小旋风。
郑新亭看向秦金玉,头发整洁,脸庞飞红。屋里还有个人,是王建云,他正坐在八仙桌边喝陈皮茶,抽烟。
陈皮是郑卫国在时晒的,被开水一冲,散出浓郁的焦香。
郑新亭心里有些不大高兴,尤其是看到母亲羞涩又尴尬的神情,但他还是礼貌地叫了声:“王叔。”
王建云捻灭烟头,笑着站起来。他背过手,像平时在文化礼堂开会,胸膛弹出,唇上的须微微飞动:“小亭,你忙,我就把你妈给接来了。”
“麻烦王叔。”郑新亭淡淡地说了句就没再下文。
王建云自觉无趣,终于离开。于是,郑新亭便问秦金玉:“妈,不是说好了我去接你,你着什么急?”
没回应,郑新亭转头,秦金玉不在。他又喊了声妈,秦金玉就从西屋出来,怀里捧着两只糙黄色的纸包。
“老二,妈给你找到了好东西。”秦金玉把门带上,说起那件不能见人的丑事,“龙王菩萨那里求来的,保准灵。”
郑新亭接过药包,闻到一阵浓郁的甜腥味。是说不上来的奇异香气,像花混合着鲜血被灼焦。秦金玉这回特意跑去东城,说是找小姨,其实是为他求药。
郑新亭不知该不该信,因为秦金玉去年还拿香灰和水让他抹下身,结果发生炎症感染,治疗了一个月才转好。
然而,郑新亭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西药,打了多少枚针,下边还是蜷团着,哪怕用手使劲捣鼓也没点反应。他毕竟还年轻,不能让自己的欲望就这么死了。
秦金玉当晚就给郑新亭煎药,并勒令他喝下。起先还没什么感觉,等郑知着的动画片播到半截,郑新亭突然发热,手脚冒汗。他内心一喜,急忙冲进厕所去了。郑知着连饼干桶都放下了,他盯着郑新亭的背影看,觉得疑惑:“小叔,你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