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次,她说得很慢,小心斟酌着字词,宣泄着多年来积攒的委屈。
“她不喜欢我在她面前碍眼,就把我送到外婆那边了。我外婆是个可怜人…”
钟嘉慧苦笑,“可她…精神不好。”
她自出生起就没见过她的外婆,高二那年冬天她只背了一个琴盒,单单穿了一件单薄的羊毛衫,只身一人来到了海城。
外婆的家在一个狭窄的小弄堂里,弄堂的房屋鳞次栉比,紧密地贴在一起,最窄处就像一面长满青苔的墙上裂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冬日冷冷的阳光对准窄巷射出一道细细的光线,在屋檐的投影下如同一条游走的长蛇。
钟嘉慧顺着长蛇的踪迹挤了进去,最终长蛇也没了踪迹,她哆哆嗦嗦地紧攥着父亲塞给她的一张银行卡,沉默地望向砖墙正中间那扇窄窄的、凹凸不平、锈迹斑斑的铁门。
铁门一推就发出沉闷的嘎吱声,门锁已然腐蚀脱落,只在门把手处留下一个棕褐色的锈斑。
像是陈年的血渍。
钟嘉慧走了进去,铁门外面挂满露天的电线,里面则是一栋上了年纪的二层带阁楼的小洋房,入门处摆放着一张木椅,顶上挂着一个摇摇晃晃的白炽灯,灯泡上堆满了灰尘,仍在发着微弱的光芒,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陈旧而腐朽的气息,钟嘉慧小心翼翼地放下琴盒,承担了重物的椅子又是嘎吱一响,简直让人怀疑它下一秒就要五体分尸。
“外婆。”她带着笑意喊,“外婆,我是嘉慧。”
她的头顶嘎吱嘎吱地响了两声,钟嘉慧一激灵,抬眼望去,就见一个黑窟窿咚的楼道上探出一个苍老的人头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把头缩了回去。
钟嘉慧一愣,抬脚跨上了楼梯:“外婆,是您吗?”
她没听见回答,于是大着胆子踩上了楼梯,刚眨了眨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的光线,一双枯瘦却有力的手忽地牢牢擒住她的肩膀,钟嘉慧吓了一大跳,仓皇往后退了一步,脚下瞬间一空!
钟嘉慧与外婆的第一次见面,以她滚下楼梯告终。
全身骨头似乎在一节节碎开,一种如同烈火燎烧的刺痛瞬间从右手传遍了全身,让钟嘉慧忍不住痛苦地呻吟起来,她难受地抽搐着,就在这时,木板哒,哒,哒地一下下响起,就像敲击在她心脏上的撞钟,紧接着,模糊的泪眼中,出现了外婆的面孔。
老人银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张脸满是松弛的褶子和皱纹,然而在她干瘪的嘴唇上,是红得像血的唇脂。
“外婆…”钟嘉慧眼前闪过一阵阵红光,她艰难地伸出手,“我疼…”
老人声音嘶哑:“上帝用亚当的肋骨创造了夏娃。”
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眼里的红血丝一根根爆裂,“但是夏娃偷吃了禁果,给世界带来了祸害。”
“外婆…”钟嘉慧虚弱地呻吟。
“祸害…祸害…”外婆喃喃重复,缓缓地蹲了下来,伸手慢慢捋开钟嘉慧脸上被汗水沾上的发丝,用一种愤恨的眼神死死盯着她的脸,“我的祸是生下了你妈妈,你妈妈的祸是生下了你…祸害,你给她带来灾难…”
钟嘉慧牙关不住地打颤,就见老人在胸前殷勤地划了个十字,又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说:“快说,你给她带来灾难!”
“外婆,我喘不上气…”
“快说,女人带了了灾难!”
地板寒冷刺骨,钟嘉慧眼前开始模糊,在晕过去前,她看见了墙壁上的耶稣圣像怜悯地朝她微笑。。
“我外婆确实是个可怜人。”钟嘉慧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冷,她下意识往温暖处蹭了蹭,吴霖抬手,安慰下地摩挲着她圆润的肩头。
“她生我妈妈的时候,刚好是那个年代,外公被送到牛棚里去了,为了妈妈,外婆没有跟着外公走。可那个年代,一个女人要养活一个孩子太难了。”
钟嘉慧轻声诉说着这个她听了无数遍的故事:“她想过把妈妈送走,最终却舍不得,就这么…熬到了外公回来。”
外婆是这么说的:“那时候苦啊,想着他回来就熬到头了,你说他这人多讲情义,娶了救了他一命的村姑,却把我这个糟糠之妻给抛弃了。”
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时,钟嘉慧刚从骨科医院回来,右手还绑着夹板,看见外婆就畏惧地往后缩。
但是外婆就像没有注意到她一样,瘦削的身子端坐在椅子上,注视着白炽的灯泡:“都是为了给养这个女儿,我才不能陪在他身边,才让那个村姑钻了空子!她就是祸害!”
老人幽怨嘶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老房子里回荡,不住地往钟嘉慧耳朵里钻。
钟嘉慧很害怕,身子不住地颤抖,但她还是忍不住说:“这不是妈妈的错…”
老人的视线立刻梭巡过来,一下子钉在她身上,其怨毒就像利刃直直刺向每一块肌肤,钟嘉慧浑身一颤栗,立刻就闭上了嘴巴。
但已经晚了,老人大步走过来,将她逼到墙角,紧接着一把扯住她的衣领,一字一顿地说:“你也是祸害!要不是为了生你,那村姑的女儿怎么可能搭上你爸!”
钟嘉慧被勒得喘不过气,但她已经顾及不了这些了,外婆的话如同晴空惊雷劈向她脑子,惊得她完全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一把抓住外婆枯瘦的手腕,急急追问:“那这是什么意思?”
外婆甩开她的手:“虽然说性爱也是祸害,但是你妈妈有了你,就连这点祸害也做不了,当然会被人钻空子。”她胸腔剧烈起伏,“那个村姑拿这件事来笑话我,那副嘴脸,可恶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