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夏先生已不是阁老了。还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算夏守成是我爹娘老祖宗,他若犯了大今律法我也照判不误。”他搁了筷,起身要离开,但仍落下一串铜钱,“不劳徐知府破费了。沈遇所为,没那么高尚,都只是为了官声而已,毕竟我昨晚才给云庭百姓承诺过。税银若要增收到五两,我也绝无异议,只是劳烦下讣告,我便也好借此对他们有个交代。”
他走了,日头高挂,桂花飘香,一身大白的氅衣沐浴在阳光之下。
徐书白重重地哼出一口气,猛地站起拍桌,怒道:“好!算他能耐,老子这就回去贴讣告!”
“不行。”柳敬诚却提高了音量,“徐知府忘了吗?若真要按章程来,内阁是没有下发公文的,我们只是得了赵阁老的私笺而已。”
“所以阁老究竟是什么意思?”徐书白冷笑了一声,“有好事大家一起担,干坏事他就不落名?取之于民,谁听了都不厚道,要咱们去办也就算了,连个正经的名分都不给,真是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就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还要被下头的愣头青给扇巴掌,我们这个夹在中间的可真两头不是人。”
柳敬诚也噎住了,是啊,阁老这样做也太不厚道了。
沈遇回了县衙,也是心情不甚愉快,这下算是彻底跟上司杠上了。若他们继续收五两的税,那自己岂不是还要检举他们压榨百姓?万一最后整个塞北都效仿省直辖去操办,那到时候自己又孤木难支怎么办?
他坐回中堂,却见侧座案桌上摆了盘橘子,看品种不像是塞北产的。
沈遇正好奇,拿起一只剥开,橘香四溢,入口甘甜,这熟悉的味道只能是禾东甜橘——难道是他来了?
沈遇一喜,立马出了门去,却见那人正提了只木桶来,舀水一泼淋到他脚下。宋润止微微抬眼,一身白衣,发带飘飘,那双如皓月冰池般清澈的眼睛,一弯,如同润雪消融,温柔和煦得如同二月春风一般。
“宴清,好久不见了。”宋润止又是一泼,“我乃是新上任的伻城知县,幸会了,沈知县。”
沈遇:“来就洗地,扫尘迎新,还带橘子来,你干劲十足啊。”
宋润止摇头,撂了水瓢拍手说:“沈大才子好会隐射人,分明是你在信中向我讨要说馋的。”
沈遇一笑,将手里橘子扔给他,“真没想到能把你连人给讨来。”
宋润止想接,但可惜没能接着,“哎呦”了一声捡起来心疼不已,“路上捂着马上抱着怕坏了,千辛万苦给你带来的,真是糟蹋东西。”
“宋大人,就别闹了。”沈遇下巴一抬,“走吧,坐下好议事。”
宋润止叹气,负手跟了进去,念叨:“你才是一贯的干劲十足。”
官五要
巡抚衙门。
“清高,了不起,夏先生的这个学生确实有大才。”何必昌落下一子,他人正跟夏康对弈,前来汇报的徐书白和柳敬诚就座一旁。
夏康捻起白棋,默然似在深思,然后落下一子,直断何必昌了后路,如破城开了道缺口,战局骤然逆转赢了上风。
“好棋。”何必昌道,也就他二人还稳得住。
徐书白脸色难掩焦躁,说:“我说何大人夏先生,你们二位得拿个主意出来啊!明后天沙骑和铁骑的辎重营都要来问粮,咱们若是再拿不出来的话,只怕裴将军的王命旗幡就得劈我们来了。伻城县衙,新来的宋润止,翰林院宋炮仗的儿子,还是张太明举荐来的人,来就跟那个沈遇关起门来嘀咕了半天,结果掉头回伻城县衙里就写了公文递来,白纸黑字的问税银找我们要说法来了?”
他手里确实捏着两张,正是沈遇和宋润止上的书。
柳敬诚也不愧是赵勤的好狗,无时无刻不在为这个老师着想,说:“特地把翰林院的庶吉士给找来,祁王党这次是打算用口水折子淹死我们啊。”
“在朝为官,哪能不招惹口水,我说你也就甭替赵宗勉操那个心,他为官那么多年练出的铁脸皮还会忌惮翰林院那帮老学究?”夏康说。
“两个知县带头,其中一个还是省直辖。”何必昌见败局已定,把棋子一扔不玩了,“他们跟咱们抬杠,难保其他县的墙头草不跟着倒,我看主意多半还是在那个沈遇身上。夏先生,你说说海阁老这是派了个什么人来,亏得他还是你的学生,咱都请他去天下一绝楼阐明利弊了,他竟还是,连你的面子都不给。”
“什么学生。”夏康捏着棋子,“真要论起来,他的老师不是我,是判他落榜的张太明。我只不过时任国子监祭酒,刚好碰上教了他几年书罢了。”
“其实按他的资质,当年应考便可以中进士,但你们也都知道张太明这个人,慎思多谋,又好惜才举贤,更可况沈遇还是同他交好的沈仲恺之子。我料这小子当年落第进国子监坐馆三年,其实就是张太明和沈仲恺商量好的,特地挫他锐气怕他太早触了顶懈怠学业,老油条让小油条再回锅里多沉淀沉淀罢了。”
夏康也放了棋,叹了口气却不见遗憾,说:“你们以为我没拉拢过他?这小油条心里门清得很,人学的是王书听的是江曲,不是圣人那一套他不干,就讲究两个字,风骨。这种人难办得很,用钱权才色拉拢,你们这是自取其辱。”
一阵见血啊,何必昌徐书白柳敬诚同时醍醐灌顶。都以为他夏康卸任,是被学生海仪给撵下来的,就这么一番交心下来,三言两语就识人剖心,把沈遇给分析了个透,几人同时心里对这位前首辅是望其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