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似的,苏长生感到靠近心口的一处,略略发热。那是他贴身的一只小荷包——荷包是云姑姑当年所赠,荷包里放着一粒碧绿的巨人豌豆,豌豆上缠着几根黑色泛金的长发。
话说到这个时候,似乎就该道别了。
但不知为什么,苏长生却一动不动,仿佛这样,就能将道别的一刻拖延无限远。
衣身终于抬起头。只是,不知为什么,她眸光流转不定,似乎蕴藏着无数情绪,复杂得竟令苏长生不由一怔,“你,怎么。。。。。。”
话音未落,便见衣身自怀中掏出一物。
拳头在苏长生眼前展开。他视线一顿——衣身捏在掌心的,是一条青色嵌银蓝丝边的发带。
“大叔,还你发带。”衣身将手掌送到苏长生面前。
可他却迟迟不肯抬手,良久,方低声道:“为什么要还我?”
归墟旁,她的发带早已在狂风肆虐中不知所去,披头散发,尘土满面。他将这条发带从自己发髻上解下,亲手为衣身束发。
这条发带陪着她一路搭乘风舟返回东土,陪着她在青炉峰上养病疗伤。这不过是一条最寻常不过的发带,可她——为什么要归还?
一抹不忍悄然划过衣身眼底。
如果说在五年前,她跌下鬼王崖之前,对苏长生的心意还懵懵懂懂。而五年后,面对两鬓霜白的苏长生,面对他眼中交织的悲喜,还能一无所知吗?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以来,每每与大叔对视时,都觉着那双眼睛深沉地令人无法自拔。
她心悸于这种感觉!
陌生却又充满致命的诱惑力!
经过了最初的恐慌,衣身渐渐冷静下来,心中又充斥着愧疚,仿佛自己是个卑劣的贼——她凭白得了他的那么多照应,却一无所报,不是贼是什么?
她不要做窃心的贼!
她即将离开东土大陆,而大叔不该再糊里糊涂地误解什么。她不知道未来会发生怎样,可前路漫漫,每个人都该清醒地活着。
“大叔,谢谢你!”衣身举着手中的发带。苏长生没有接过发带,她也就始终这么举着。
“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还有——爱护。。。。。。”衣身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语气中陡然多了几分坚定,“大叔,我不是无知懵懂的人,更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爱护,却装作什么都不晓得的样子。”
“。。。。。。你。。。。。。晓得。。。。。。”苏长生似乎有点紧张,又仿佛有些激动,轻轻向前挪了一步。
“是的,大叔,我晓得。我不是当年初见你的那个十二岁小孩子了。我已经十八岁了,或者说,二十三岁了。。。。。。我晓得的。。。。。。”她发出梦呓一般的叹气,不动声色地悄悄后退一步。
“那你。。。。。。”
“大叔,很抱歉。。。。。。只怕我不能。。。。。。”
苏长生面色微微发白,双眸却仿佛燃烧的火炬般隐隐透红,“为什么?。。。。。。是不是,我太老了。。。。。。而你,还那么年轻。。。。。。”
“不!大叔,你一点儿也不老!准确地说,无论从修行者或者凡人的角度而言,你都是惊艳才绝风华正茂,无人能及!”
“那。。。。。。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是万人仰望的高峰,而我只是一缕浅薄的风。”衣身认认真真地望着苏长生,清亮的双瞳中倒映出苏长生紧绷的面容。
“我是个无情的人,就像无情的风,从来不曾想过为谁停留。而大叔你不一样。你是高不可攀的山峰。你只要在那里,不需要做什么,不需要说什么,便是象征,是荣耀,是目标,是动力。而我,只是过路的风,只会远远地仰望你。越靠近你,越会发现你高得难以企及。我不愿做只能在山脚踟蹰盘旋的风——大叔,你明白吗?风要不停地走,才能活着,一旦停下了,就不是风了。”
“为什么山峰不能挽留住风。。。。。。”聪明绝顶的苏长生自然听懂了,可是,他不甘心啊!
一直以来,他都期望衣身能够明了他的心意,哪承想当这一天真得来到时,却是这样的伤人!
他曾经多么希望成为衣身全身心的依靠。他可以像一张遮风挡雨的大伞,永远地庇护她。而她只消在伞下轻松惬意地享受阳光雨露,而无需担心酷日暴雨。他想成为一座顶天立地的雄峰,而衣身就是穿行在山间叮咚欢唱的清澈小溪,天长地久地陪伴着山的身边。
然而,衣身并不想躲在现成的大伞下,也不想成为依附于雄峰的小溪。从来,她就不曾改变过心意——她要做的,是畅游四海的风啊!
苏长生无神地望着衣身,良久,喃喃道:“我以为,天地渺渺,众生芸芸,而你我相遇,是天地造化赐予的缘分。。。。。。”
“大叔,你曾经说过,求道如登天,而为了证道的那一刻,纵历经千劫百难,粉身碎骨也无所畏惧。或者,我并不是你的缘,而只是你的劫。”
“缘?劫?”苏长生一声苦笑,“这世上,最无从逃遁的是劫,最不可捉摸的是缘。可是,我不管是劫还是缘,从来,我在乎的只是一个你——只是一个你啊!”
一阵风从火红尽染的枫树顶上掠过,一路掠入苍翠欲滴的柏林。滚滚涛声自柏林深处传来,与枫林间叶掌相击的啪啪声,遥遥呼应。
尽管同生长在这片叩心崖上,尽管是被同一阵风掠过,可它们,却发出了即便相似却绝不相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