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怎地能说出与他意思如此相似的言语?
兵解回京的饮宴之上,宁公的这段话连翰林御史都有记录。
凌湙愣了一瞬,继而摇头,“未读,我在家那会还没桌高,且没到入书塾的时候,再有家中母亲爱惜,从来不叫看伤眼睛的东西,看多一刻就要叫人挪走,书本之类的,都放在最高处。”
陈氏知道府中形势,那时的愿望,便是想将幺儿养的健康就行,根本没指望让儿子考科,能认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完了,根本就没起过鞭策幺儿念书夺魁,更别提领兵打仗了,若有可能,一辈做个混世小纨绔,幸幸福福过这一辈子。
武大帅失笑,“令堂之溺纵,换个人都得废,偏你跟生而知之般优秀不凡,湙儿,帅府和景同,以后就托你多顾些了,什么时候,我都希望你们兄弟能同心同德,好好走完这一世。”
凌湙心中一沉,试探着问,“父亲缘何如此交待?我跟景同兄自然会好好的,帅府也永远会是景同的,我……”
武大帅疲累的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我父子相处至今,若此时还添怀疑,岂非玷污了我们这份感情?不是的,我是说,以后无论你站在什么位置,请一定要永远相信景同,保持兄弟一心,勿生互相猜忌,永远都要守望相助。”
凌湙立即起身拱手,宣誓般的对着武大帅道,“父亲放心,我永远不会对景同兄生隔阂猜疑之心,也不会渐行渐远之举,我和他会是永远的兄弟。”
武大帅欣慰的倾身拉着他坐下,抚着他坚实的肩头,像透过他看见相知的故人,头一直点,“好、好、好,我信你!”
老人言,人将死之时,会看见许多从前觉得迷瘴之事,这一刻,武缙信了。
他从这半路认来的义子身上,看见了宫廷密扎里描述的宁公魂影,当时他与还是太子的今上一起看,还觉得是太常老儿描述太过,过于夸大了鬼魂说,就太常寺那般装神弄鬼,搞祭祀仪式的官,从来都喜欢行蒙骗之举,为的肯定是升官发财。
可是刚才,他看见了,就在凌湙说出与宁公同意之言辞,那一刻他内里散发出来的魂弧之光,与那密扎里形容的一样,金辉耀眼,隐有龙吟。
少时觉得皇家因为这八个字,就对宁氏心生忌惮过于可笑,现在再想,一切竟在冥冥之中。
宁公,已轮回入毂,天下将重新认主。
那般雄鹰之主,也合该还他一方霸主之位。
武大帅握着凌湙的手,对上他不明所以的目光,边笑边点头,直至喘息着躺倒,仍旧拉着凌湙的手不放,眼睛牢牢盯着他,瞬间老泪纵横,抖着唇道,“缙,窃北境之帅位久矣,今愿归还宁公之手,望宁公看在缙数年艰守北境之寸功之上,宽待我武氏一族,缙,涕泞感激,俯首顿地。”
凌湙根本听不清他开合的嘴里,嘟囔之言,托着他的身体平放到榻上,又扭头往帐外叫人,守门的亲卫立刻跑了进来,一见武大帅模样,忙夺命去寻医师,又有人赶着去拿药,一时间,整个帅帐里便嘈杂了起来,脚步人声不断,就更听不清武大帅嘴里的话了。
医师一来,便替武大帅施针顺气,又摸了半晌脉后,方脸色沉痛的摇了摇头,使得守在榻旁的众人心头一紧,齐齐将眼神聚焦在已经睡过去的武大帅身上。
凌湙皱眉轻声询问,“还有几日?”
须发花白,走路都需要人搀的老军医眼中含泪,“至多七日,大帅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无回天之力了。”
凌湙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痰似的,久久发不出声,“命蛊,也不能延长他的寿数?”
老军医垂头饮泣,扶着身旁的小徒儿,哽声道,“若非凌城主的命蛊,大帅早便……已经到极限了。”
帐内的声气几尽窒息,凌湙狠狠长吸一口气,叫了帐中一亲卫长,“派人速去催一催景同,告诉他,无论江州兵出不出,回,立刻回!”
那亲卫长立马转身,显然是要亲自去传信,凌湙却又叫住了人,“等等,我予你一封手书,你带着。”
说罢立刻来到武大帅办公的桌案前,执笔就着桌上的纸张写道,“无需攀谈,三息不出,砍姜天磊人头以警示之,速回!”
再完美的规划,都不及让他们父子有最后的相处时间好,事不圆满可以补救,人若没了,那就没了,是任何补救都补不回来的损失,所以凌湙,宁愿修改策略,都要换武景同回来。
亲卫长带着信离开,凌湙自这日起便一直守在武大帅榻边,整个营地陷入悲伤里,那些能跟来的兵将都是与大帅有着同袍情的老人,从军医处获悉大帅身体状况后,便每日趁着换防时来帐前张望,得听到今日食水无恙后,方放心离去,这样的气氛蔓延至整个平板坡,士气陷入低迷。
朝廷准备出使西炎城谈割地事宜的那队礼部官,一直被羁押在东线城,让作为监军的凌誉招待,两边都算得上是朝廷中央官,见了面就开始互相打探消息,凌誉前遭刚受过惊吓捶打,有些话便不敢说,只捡着能讲的虚客套,那领头的礼部侍郎捏着圣旨无所适从,只好发了加急快马回京询问,结果得到一个见机行事的回复,愣没接到回京复命,撤销旨意的话。
凌誉这里却收到了闻关二人的信息,两人就捷报和噩耗在时间上打卡,结果让朝廷搞了乌龙的事询问细节,言语里颇有斥责之意,尔后又在信的末尾让他去与凌湙结交,竟有争取其为臂膀之意。
便是自觉脸厚心黑之人,此刻都禁不住为这封信上透露的意思脸红。
到底是什么样的面皮,才能想出如此厚颜无耻之事?
拉拢、争取,是发生在双方互无龃龉,或无利害之争的前提上,而他与凌湙,从掉换身份那日起,便成了永远不可能把臂言欢之人,别说与之套交,就他们之前的所作所为,一条道走到黑,才算是有骨气。
凌誉跟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直接将信丢进了火盆,气的一张脸煞白,咬牙切齿的咒骂,“早前怎么不想着化干戈为玉帛?呵,现在看人厉害了,有本事了,掌兵权了,就知道上杆子扒了,可也不想想,人家凭什么要理你?结仇的是你,要建交的也是你,合着天下的理都该站你?什么东西?你们的脸是脸,我的脸就不是了?叫我去套交情攀关系,想屁!”
他气的当天连那群礼官都没见,心情梗塞的只觉前途灰暗,连凌湙派人来叫他,都恍若未闻,硬是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一时心慌的以为信中内容被窥,现在人家来找他问罪嘲讽来了。
等到了凌湙面前,才悠然发现是自己想多了,人家找他来,是想通过他劝解那队礼部出使官员,让他们配合一下他的攻城计划。
“我……不能保证他们肯答应,但我可以试试,我愿意试试……”生怕错失了讨好的机会,哪怕心里明明很害怕,脸色也已惊吓至惨白,凌誉仍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在主帐侧案搭了个桌面办公的凌湙,甚至连头都未抬,“他们本来就是朝廷派来与西炎城谈割地讲和的团队,入西炎城就是他们此行的差事,无关东线城以外的地有没有陷落,这个西炎城他们必须进,我让你劝他们,只是不想派兵逼着他们进,同朝为官,那样弄大家面子都不好看,他们若识趣,就该懂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至于你……做好你监军的职责,适时的往京里送信就成,凌誉,想恢复身份摆脱控制,就努力不让自己陷入他们为你营造的假象当中,看看当今的三位皇子,你还想要往那个囚笼里钻么?”
凌誉张了张嘴不说话,好半晌才道,“陛下被太子送去行宫了,说是那边宜修身养病。”
这是之前那封信上的内容,凌誉觉得应该给眼前的男子说一声。
却不料上首之人并无意外之色,只抬眼瞅了他一下,点头,“我也刚收到消息,太子孝行感天动地啊!”
陛下没死,太子就没法登大宝,留在宫中,又必须日日去请安作样子,于是,咱们的这位太子殿下,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直接将人移出宫,以养病之名,将堂堂的万岁搬到了北郊行宫,
这下子,整个皇宫终于唯他独尊了。
凌湙叹息,“蠢,竟世所罕见,也不知他身边都招的什么酒囊饭袋,竟不知将人饵控在手里,移出宫放去北郊,嗤,亏他们怎么想出来的!”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你暗搓搓弑父上位,都比将人撵出宫叫人刮目相看,有雄心没雄胆,活该等着翻车。
见凌誉一副懵懂样,凌湙便将桌上刚收到的线报递给了他,“看清楚,记下来,回头当做自己窥探到的情报往京里送。”
凌誉疑惑的将信纸接过来,只见上面一行小字清楚写道,“六皇子聚本族乡里,以及周边两区富绅,同被贬回宗的杜将军一起,将举清君侧之旗,向京中讨伐。”
……
……
凌誉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可手中的信纸真实存在,他甚至往前贴近,恨不能将眼睛钻进信中,一个字一个字的抠,最后终于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六皇子这是旗帜鲜明的开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