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洌不由心想,我这一生,也是坦荡生于天地间,岂可明知雀笼而不出,当真困死在这不成?!
秦洌深吸一口气。本就是果断的性格,此时心下明白,便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便就仔细默背舆图,而后藏于原处,自出府外,在灰白色清晨的篷盖老青枫下的石阶上坐了一会,等待天明。
秦洌先是秦洌,然后才是终风的爱人。
如此打定主意,便牵出白马,直往碧烟岫而去。将假造的终风亲笔书信交予守卫,守卫虽是有些疑惑,但两两传看,俱皆鉴定无误,方道:“既是世主提前嘱托将军,那我等便放将军出世。只是世外危险,还请将军多加小心。不然我们也不好向世主交代。”
秦洌于马上颔首:“自然。多谢。”
关栅缓缓开启,夏冬世外隐约泛起自在的明芒。秦洌心下欢悦,跃马而出,袍袖飞扬间,恍然回到青春正茂的年少时,天大地大,任其自由。
浩浩渺渺的云霭中,无边无际的雪白云烟,好似广阔绵延的冬山雪川之茫茫形色,这便是远古的“云华”么
马蹄踏于各世连接的古栈道上,秦洌只见栈道通往四面八方,似是无数。秦洌心中默诵舆图,锁定昨夜推演出的,终风最可能所在的一世“碎琼”,便是再不犹豫,竖背银枪于后,一抖缰绳,促银风昂然而去,也要给他一个“惊喜。”
待白马银枪的将军消失于云霭之中,副将思忖一番,询问主将道:“长官,秦将军既然已经前去,世主定然已在等待。我们是否应该传香禀报世主一番,让世主不要等得焦急?”
主将道:“我也正有此意。”
“南朝遗梦”香味缭绕。
万万里外,不知隔了多少春秋世境。终风心念一动,猛地抬头。
“停。”他站起身道,牵过战马。
“哥?”正在枣树上摘红碧相间的枣子、扔给欢笑的小妖魔们的温悦青年一讶,跳下树来,“出什么事了?有大妖来袭不成?”
“不。”终风无可奈何,不由叹笑:“你嫂嫂来寻我,不熟悉路,我得快去接一接。”
“巡按使的令牌借我一用。”
多年以来,暗虚在发现的“碎琼”和建筑的春秋梦境间,建立起不少栈道。而且有暗虚定期维护,一是防止栈道年久失修,二是防备妖魔暗渡。所以秦洌奔驰其上,偶尔还会遇到一两个暗虚,诧异不已地看向秦洌,乃至最终飞身拦住银风,盘问秦洌姓甚名谁、来自何处、要去何方。
秦洌默了一会,才捺下窘道:“我是”
就见远处栈道上,终风策马疾驰而来,长吁一声,一把拉过秦洌,下马介绍道:“章,这是我的妻子。并非妖魔。”
身形高大卓俊的暗虚沉默了。
此时,秦洌才发现这一位暗虚,衣着形制,好像并非寻常暗虚。一般终风出征或离开去终焉王庭,都会换上儒将矫健的戎装,或是武臣端雅的玄服,这一位——衣襟蹀躞,俱都平直整齐,细密板直的针脚乃是獬豸不说,连衣角都一丝不茍,看不出一丝褶皱。无端端有森严杀气。
顾章锐眼如鹰,凝视秦洌一刻。秦洌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之对视,问道:“秦某犯了什么错不成?”
顾章一言不发。
终风皱眉,沉声道:“章。”虽止一字,隐隐威胁之意,已然溢于言表。
顾章自直正的腰侧抽出笔墨与一书简,手书声冷,道:“看管不严,放任春秋世中人私自外走,何罪?”
秦洌凝紧眉头,胸中火起,质问道:“怎么,就因为是你们在梦世中所造之人,便一毫自由都没有了?凭甚。”
终风却是挡步于秦洌身前,低头道:“章,我会自去王尊面前请罪。但我妻此来,是因我有要事需要帮助。此事在我,我妻无辜。”
“何事?”顾章冷笑一声。显然不信。
终风转身看向秦洌,握紧其手,平静扯谎道:“我这回离开夏冬世,少则一年,多则两载。于我妻子而言,却是十年、二十年。我不能等到事情做完再回去,看到我的爱人苦等我半生、华发凋零。所以我让我的妻子来找我。”
秦洌默然垂眸,捏紧终风的手心。
顾章与终风冷冷然对视半晌,最终走过终风身边,冷寂道:“你在世中年岁久了,好像忘了,他们只是工具。”
终风皱紧眉头。
顾章侧头微笑:“不对。你没有忘。不然,这个人怎会老。”
“顾章!”终风怒而转身。
顾章毫不在意,冷笑两声,与之擦肩而过,负手走了。
徒留两人立在萧萧长风栈上。
终风难掩深重愧意。秦洌早已习以为常,只正顺了他为风吹折的衣领,仔细查看他一番,见只是肩侧、脸侧有几道小伤,才放下心来。终风握住妻子的手,低头吻了吻。
时至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秦洌什么都不在乎了。那些以往的计较,也尽皆抛诸脑后。
终风俯身抱了妻子上马,搂在身前,提缰道:“先去安全的地方再说。”
秦洌便如多年前战场上重伤一般,全然依靠在他怀里,闭上眉眼,安心道:“我总算找到你了我好想你——这句话不违法吧?”不放心地看看抿紧唇角的终风。
终风忍俊不禁,眉眼敛落温柔:“怎会。”亲了亲爱妻的额心,深声道:“我也好想你。”
秦洌便就叹笑一声,压低声音道:“无论你受甚么罚,我都跟你一起去。”
终风笑着摇摇头,驱马疾奔。
秦洌但听耳边风声簌急,几令人睁不开眼,索性埋在他怀里,偶尔睁眸,却一忽儿见春山远岫、碧水含烟,一会见夏雨清荷、街头杨梅,一会见秋林萧索、寒景远意,终焉忽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