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先王设置的第一道保险,此外还有第二道:三公之外,更有宗室。
先王有二位庶弟,乐侯与安侯,早年被先太王放逐朔北。先王薨前,特召之来沣都,赐予爵位更高的通侯。乐侯与安侯均过而立之年,正及壮年。依律,成年宗室不得干政,但在各自封地之内可募集五千士卒自卫。
不知是巧合还是先王有意为之,安侯和乐侯的封地,正好划在沣都边上,一东一西,辐照王都。三公忌惮成年宗室的势力,不敢轻举妄动。宗室同样忌惮三公手中的权力,不敢起逾越之心。
早年,归灿并不能理解先王将二位通侯召回沣都的用意,既然要传位于遗腹子,此时放成年的刘姓宗室入都城,岂不危险?直到很久以后发生的种种事情,才让归灿读懂了先王如此布局的精密之所在。
这是一盘环环相扣的大棋,每一股力量都被计划在内,一切煞费苦心,都只为等待那个孩子顺利长大……
眼下,十几年过去了,这个看似牢固的布局似乎出现了一点不祥的倾斜:朝廷外,太尉长年驻扎塞外,无法抽身,导致军权远离;朝廷内,礼制之法已经不能让大部分士大夫服从,以至于太师之权不稳,相国之权势大。
归婴的一句话,让归灿忽然感觉背后发冷。试想,汉王尚未成年,三公职权一旦互相侵轧,后果不堪设想!
“这怎么可能……”归灿喃喃自语,自己出去游学的这几年,沣都到底发生了什么?
归婴沧桑的声线将归灿拉了回来:“自十一年前‘狭陉关之战’告捷,汉国从郑国手中夺回了丢失四年的狭陉关要塞,此一战,了却先王遗愿,高氏势力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归灿不解道:“可相国之职向来不得染指军事,为何狭陉关之战后,高氏却成第一大功臣?”
归婴笑了笑,笑儿子对波谲云诡的朝政判断如此浅显,他解释道:
“那时,正巧狁方大肆侵犯我北境,太尉大将军领兵塞外,全力抗击狁方,无暇分身。明辉,试想那时郑军临境,大将军无暇南顾,我管辖的沣都都尉又不得出国都,相国也没有带兵御敌之权,那么该由谁去赴这一场汉郑之战呢?”
归灿低头思量片刻,十一年前,他也只是个小孩,只知道这场令汉国扬眉吐气的战争的结果,并不了解其中具体部署。
曾几何时,每一个汉国子民都不会忘记,先王就是在十五年前的汉郑交战中被郑军射中右肩,负伤难愈,才会在仅仅一年多以后薨逝的。那一场战争,不仅令先王负伤,更叫汉国丢掉了东边第一要塞——狭陉关。
而先王薨逝的三年后,汉国又夺回了狭陉关,那场战争的指挥者,正是相国高傒。
归灿思量着父亲的问题,只能凭自己的见解说道:“十一年前,汉郑再次交战,在那种情况下,大将军不在,王上年幼,就似乎只有地方府兵可以派遣了。”
“不错。”归婴点了点头,“相国高氏的职权本不可以直接调用各地府兵,但却可以差遣各地的政务长——也就是城宰,而各地城宰又经常与其他城邑的军务长轮换担任。也就是说,每届任期过后,某城的城宰有机会被调任到另一城去做军务长,而军务长也会被调任去做别的城邑的城宰,而城宰属于相国管辖。你可能反应过来这其中的联系?”
归婴已经点拨的够清楚,归灿再愚蠢也不可能想不到其中的利益关系。
归婴继续道:“再者,这些军务长、城宰是各级城邑的基层官吏,他们都来自各乡的察举任用。”
这下归灿更加清楚了,皱眉道:“怪不得高氏为相多年,如此拼命拉拢各地士人,他那高府上门客过万,鱼龙混杂,白吃白喝,待遇优厚,关系处的犬牙交错,那么多寒门士子都受过他的恩惠,这些士人一旦被察举上来,被朝廷任命为基层官吏,便都发展成了他的爪牙。”
归灿越想越气,愤愤不平道:“高氏只待关键时候,便借机指挥城宰,城宰又间接打通军务长,如此一来,军政混淆,战争迫在眼前,府兵自然乖乖被他握在手中。这可真是我汉国制度一大漏洞!”
归婴无奈的笑了:“但凡人制定的制度,便必会有漏洞可钻。所以圣人有云,‘立法之严不如立德之盛’。如今天下纷争,各国疲敝,原因不在兵不强、法不严,而在教化缺缺,人心不古。”
“父亲教导的是,儿子记下了。”归灿俯身行了一礼,表示恭谨。
“可是父亲……儿子这几年游历各城,考察地理民生,发现汉国与郑国接壤城邑的府兵并不多,六七个乡里加起来也不过区区八百乘车兵,按我军‘一乘’是三百六十人算,也不过十万人,况且府兵战力远不及大将军麾下北军,更不如您治下的沣都都尉。郑国乃中原大国,狭陉关亦为兵家必争之关,他们必有重兵出动,岂能轻易被区区十万府兵击退?”
归婴摸了摸颌下花白的胡须,叹了口气,“这就是另一个巧合了。说来也奇怪,十一年前的那场战争,那时郑军布置在狭陉关的兵力并不多,否则也不会成就我们这么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相国又善谋划……最终以少胜多,收复失地……”
归灿奇怪道:“他谋划了什么?”
归婴摇摇头:“这一点我也不甚清楚,大概相国原本就为郑国人氏,又精于筹谋布局,总比我们更了解郑军吧。无论怎样,收复狭陉关,于我汉室有百利而无一害。自那以后,相国便威望鼎盛,功高至伟,你难道不见,相国如今已‘总理百揆’了么?他王庭政事皆可过问,奉常司的事,也就不由我一人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