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明。京城宣平街宝南巷一所小院,一簇烛火在纸窗里亮起,拂开了些许黎明前的浅雾。
小丫头福安捧着烛台来到床边,又点亮一盏灯。她把手里的蜡烛拿回窗前炕桌上放好,便忙走回去服侍太太起身:“太太今日又早醒了半刻。我听见赵嬷嬷才开始弄饭呢。”
封氏接了半旧靛色杭绸棉袄穿上,笑道:“我看外头倒亮了。是昨儿下雪了?”
福安又给太太穿袜穿鞋,服侍太太坐到妆台前,才到堂屋开门掀帘子向外一望,回来笑说:“是下雪了!倒是不大,只薄薄一层。”
太太已经自己梳上头了,福安便只管给太太收拾床。
她知道太太的心事,笑道:“那一层雪都不值当扫,不会误了明日买菜买肉,后日姨奶奶一准还来!”
太太在这里没人说话,全指着魏姨奶奶十天来一次,后日逢五,正是魏姨奶奶常例过来的日子。
被小丫头明明白白说中心事,封氏不但一点不恼,还笑:“明日你和你赵嬷嬷一起买菜去,多买些,咱们囤着,省得哪天下大雪,就不好出门了。回来先炖一只鸡,咱们吃。”
听见有鸡肉吃,福安铺床叠被更卖力了!把铺盖收好就去东屋拿热水。
大铜水壶在半熄的炉子上温了一夜,水还半烫。福安往盆里倒出来一半,兑上凉水,请太太洗脸擦牙。
封氏只将一头花白
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纂儿,戴一根福字银钗。她洗了脸也不再添首饰,只将针线筐找出来,在等下捻线穿针。
“太太快别动针线!”福安脸才洗了一半,忙抬头劝,“天还没亮,灯也暗。姨奶奶说不许太太再耗费眼睛了。”
“是……”封氏叹了一声,把针线放回去。
福安要继续洗脸,又想起来了一句话,忙说:“太太也不许看书!天亮了看吧。”
“也不知丹烟是叫你服侍我呢,还是叫你管着我。”封氏嘴上抱怨着,却满脸都是笑,“你忙着,我出去走走。”
“哎!”福安答应着,“太太再穿件大衣裳。才下雪,冷呢。”
封氏已经穿了一件灰鼠皮褂子,又听福安的,多拿一件雪褂子围上,才自掀帘子出至门外。
外面果然比昨日冷了。
又是冬天了……
英莲……是宣德二十七年元宵走丢的。到下一个元宵,她就离开家八年整了。
八年了。
她现在这个模样,孩子若能找到家,还能认得她吗?
冬风吹得封氏的脸生疼。
这是一所只有一进,共八间屋子的小院。正房三间,她和福安住。正房西边两间耳房,现都空着。还有靠大门的门房一间,是赵婆子夜里住兼守门。西边两间小小厢房,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库房。虽然住三个人很富余,但也实在是一所一眼望得到底的房舍。
所以厨房门响动,封氏立刻吸了吸鼻子,摆出一张笑脸。
就
算是服侍她的人,也不能天天叫她们看她哭丧的脸,日子灰暗丧气。她们会告诉丹烟,丹烟也又该挂心她了。
她如今一饭、一衣、一水,都是靠丹烟供养。再往大里说,是靠林家,才能依旧体面做“太太”。受着人家的恩惠,又岂能怨天尤人不知足?她要好好活着,活得久些,才说不定还能有见到英莲的一天。
“太太,早饭马上就好,”赵婆子从厨房探出一个脑袋,笑道,“今早吃红豆大米粥,白面馒头,配上咸鸭蛋,糟鹅掌,照常两样酱菜。鹅掌是上回魏姨奶奶拿来的,就剩这一顿的了。”
“还有几个?”封氏问。
“还有三个。”赵婆子答。
“你留两个,和福安一人分一个吧。”封氏吩咐。
“哎!”赵婆子眉开眼笑,“多谢太太!”
小院里只靠东墙有一颗桃树,早过了开花结果的季节,叶子也掉光了,树上光秃秃的。
桃树旁边是三池地,赵婆子种了一池韭菜、一池白菜、一池萝卜。韭菜只能吃新鲜的,白菜萝卜还有好些囤在仓库里。
封氏从雪褂子里面提着,不叫衣裳沾地,在院里转了两三圈,便回屋吃早饭。
这些皮褂子都是丹烟给她的。当年甄家有田有房,她也曾穿金戴玉,做过富贵人家的当家太太。可英莲丢了,甄家的房子也烧了。偏又鼠盗四起,老爷把姑苏的田地都卖了投奔封家,还被父亲赚去许多。老爷又不
善经营,短短二三年,竟沦落到家业凋零的地步。
老爷跟道士走了,留她一个在娘家依附。
她旧日的衣衫首饰,一半在姑苏烧没了,剩的一半,那些年卖的卖,当的当,在林府找到她之前,只剩了两根簪子做念想。都是丹烟给她重新置办起来,让她又像个体面的太太了。
但还是不一样。
从前一件皮褂子脏污了、坏了,她最多心疼两天。现在若损坏了一件皮褂子,她不但心疼,还会觉得愧对了丹烟。
虽然丹烟说她不缺这些,说先太太给她留了房屋土地,她年年有佃租入账,说新太太也慈和,不少她的东西,说她攒的衣裳首饰穿不完,不给人都要放坏了,让她不要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