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辞内心掀起滔天巨浪,愕然道:“……你疯了。”
若说黄易安等人为流言令他冤死,他尚能因其抵命而释怀,但巫真不同。他重新出世,祸害的是苍生。
他情愿白西棠是在说疯话,可在摇金渡后山,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与莫名出现的魔气无法搪塞——白西棠说的,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是真的。
“疯?”对面的人大笑起来,神色几近癫狂:“你若肯好好待在我给你构筑的这方天地里,我又为何要疯!我才不管天下如何,这里有什么不好?不必管任何事、不必操任何心,只要永远陪着我就好了,为什么……这样的世外桃源,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留下来!”
林长辞深深吸了口气,克制住怒气,道:“白西棠,你认清楚,这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只是你打造的笼子罢了。即使你我闭塞耳目,屏蔽感知,莫非外界的一切就成了心外之物?总有一日,幻境会崩塌,到那时,你又该如何面对我早化飞灰的事实?”
白西棠笑得很难看:“林长辞,我陪了你几百年。”
他咬着牙,声音有了几分哽咽:“凡人一生不过须臾,六七十余年,一眨眼便过了。按俗世来算,我与你几乎已经同路了几辈子,饶是如此,你却从不肯多看一眼我的心意。”
“我和温淮,都不过是追逐着你目光的凡人而已。总要我以恶语相逼,甚至赌上性命,才能多分得些你的目光。”
“师兄,你知道吗?”他掩面长长地叹息一声,拔出了雨丝剑:“你真的很绝情。”
昔年同门情谊,终是走到了刀剑相向这一步,再无挽回的可能。
林长辞涩然良久,摆出了应战的架势。
青霜不在身边,但他一伸手,好似握住了无形之剑,低声道:“西棠,你走错了路。”
剑指蕴着灵力擦过看不见的剑身,一寸寸唤醒了剑意,剑罡起,锋芒利,是独属于天生剑心的压迫感。
“但是,我会带你回到正道。”
林长辞盯着对面的人,红眸满是认真:“出师这些年,是时候让师兄看看你的真本事了。”
不知道这句话刺激到了哪里,白西棠冷色更甚,发狠地与他战在一处,杀意凶悍,快到极致的雨丝剑宛如雷光,很快将林长辞浑身划满了血痕。
但林长辞不避不闪,并未因对面是同门师弟而放水。
他带着无数次生死间的战斗经验,以无形作有形,剑意节节攀升。
青白剑气无声融入了暴雨之中,更疾更密,令雨丝也出现了稍许中断,生生逼至雨停。
三百余个回合过去,白西棠跪倒在地,小腹不知何时被剑气贯穿。
这就是死的感觉么?
他唇角流出血,艰难地抬头,含泪看向剑气的主人。
但暴烈的剑气已搅碎内脏,他实在看不清眼前人,只能看见茫茫白雾,张开嘴,用唇形慢慢道:师、兄。
他被接住了,如愿躺进最亲近的人怀里。
青霜抵在胸口,隔着薄薄衣物,只需轻轻用力便能刺入心脏。
师兄轻声喊他的名字,嗓音疲惫而温柔。
“西棠,闭眼。”
“不怕。”
岁月倏忽远去,好像忽然回到了那些被山鬼魑魅惊吓的晚上,师兄拍着他的肩膀,耐心哄他睡觉。
眼前被沾血的手心挡住,下一刻,光亮尽数湮灭。
……
人间再度恢复青山隐隐,绿水悠悠的景象,已是百余年后。
说起百年前的那次天地浩劫,已成为祖辈的高寿老人们仍心有余悸,向子孙们感叹,若无修真界的碧虚长老以身殉天,天地恐还要动荡许久。
百年来,魔修因魔尊的死而销声匿迹,修真界元气大伤。
凡人却迅速从浩劫中缓了过来,生息繁衍,重现太平盛景。
平城是第一座为碧虚长老立庙的城池,庙成当年,整座城风调雨顺,是大丰年。自此起,附近的城池也纷纷效仿。
尤其知晓那日驾驭祥云,身披金光的修士正是林长辞后,碧虚庙中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一直延续到了如今。
还有不少虔诚信者拜到了神机宗面前,虔诚请求上卧云山为碧虚长老祈福诵经。
以徐凤箫为首的门徒并未答应。
自林长辞去后,卧云山封山百年,闭门谢客,无人知晓山中如今是何模样。
又是一年春,庭中树开了满树的梨花。
无数的小花沉甸甸压着枝头,枝叶微垂,摆荡春风。花瓣流转着似有若无的金光,仔细一看,竟有丝丝金线自花心蔓延,似有仙人点化。
树根旁,埋着一座小小的衣冠冢。
它面前没有立下任何碑文,却曾无数次迎来拜访与告别。
有人于出师前夜,特来求师尊庇佑,指引道心;有人带来了新的面孔,告诉师尊,此乃预备携手一生的道侣,祈求师尊祝福;还有人前来辞别,准备下山离宗。
“师伯明鉴,弟子季山,已研读完师兄所留典籍书册,今当下山历练,匡扶吾道。然师兄未归,不知当向何人禀告,特来与师伯告辞。”
说完,芝兰玉树的少年跪地,对着衣冠冢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当日离宗而去。
除了过客,也有人一直守在冢边,一年又一年。
他原是山上最不好惹的一人,如今沉默寡言,时常抱着剑坐在冢边,一坐便是一整日。
偶尔,他会打一壶好酒,却并不入口,悉数洒在冢前,闻着酒香,独自对衣冠冢絮絮叨叨地说话,若有花瓣落在肩头,便止住话头,似怕惊扰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