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人身罩一件黑袍斗篷,宽大的帽檐遮了他脸,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王蓝田眉头一挑,转头向东望去:“都入秋了,竟还有促织鸣东壁?”
牢中光线昏暗,若非他说话,她还寻不到人在哪。
那人一噎:“……”
“真是个人啊!”王蓝田倾身向前,眯眼看着东侧的阴影处,面上故作惊愕。
随后又觉自己此话有些失礼,忙解释:“失言失言。许久未听人声,一时疏忽
,错将人声误听为蛐蛐儿声,罪过啊!”
说罢,还替自己寻了个借口:“这余杭县也算是小富之地,怎么入夜了牢房连油灯都舍不得多点几盏?”
那人嗤了一声,问了个莫名的问题:“都是阶下囚了,还这般虚伪作态,不累吗?”
“累啊!所以,”王蓝田耸了耸肩,抬手拍拍身下的桌子,“我坐在桌子上了。”
他握拳:“答非所问,有意思吗!”
“其实,没意思。但是……”王蓝田眉眼一弯,笑颜一展,坐在桌上荡了两下的腿,“我是个无聊且闲的人。有意思还是没意思,对我来说都一样,无甚区别。”
他似乎颇为了解王蓝田,知道她惯会东拉西扯,遂不在与其纠缠,直接问道:“你让人将我引到这来,就为告诉我你是个无聊且闲的人吗?”
“就算我不遣人去找你,你自己也会来,不是吗?”王蓝田撩起眼尾,眸光澄澈,解释道,“思及以往在书院,总是你主动,遂决定今日自己主动一回。”
他声音一沉:“你就这么确定我会来?”
“哈哈……”王蓝田被他这话逗笑了,双眸弯成弦月,“如今你人已在我面前,我不盲不瞎,为何不能确定?”
“你清楚我问的不是这个!”他手握成拳,呼出一口浊气,平平心绪,又问,“你怎知我在那?”
“说来也巧,赴友之约时,在廊道里闻到雪松香。”
王蓝田的话说得没头没尾,可
牢外的人却听明白了。
他松开紧握的拳头,抬手闻了闻衣裳上的熏香,低声叹了一句:“这香在你身上……确实好闻。”
说着,缓缓抬眸看向牢中的人,有些委屈的喊了句:“蓝田兄。”
王蓝田抬到半空的腿,倏地落下。
衣摆会被风托起在空中停留了片刻,像极了夜间一现的昙花,只是颜色寡淡了些。
他话中似有其他意思,王蓝田听出言外之意也只作表面解,出言安慰:“在你身上亦是,子矫兄。”
王蓝田说话的时候语气总是淡淡的、缓缓的,尤是在与人对辩之时,总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温润模样,行止语气皆以一“温”字贯之。
周子矫觉得也有例外,比如她刚刚说得那三个字,无论她怎么读,语调总需上扬,调子一扬语气中就免不得会带着些轻快。
他眉目一舒,心中竟莫名多了分愉悦。他见王蓝田翻身从桌上下来,询问的声音都柔和许多:“你做什么?”
“这是我今日找你来的原因。”王蓝田从桌底搬出个酒坛,“喝酒。”
周子矫扫了一眼牢房,又看着她手中的酒坛:“身在囹圄,还能有……”
他话语一顿,忽而自嘲地笑了笑:“也是,你是太原王蓝田。令祖是安北将军;令尊是侍中,领右卫将军;
“其他几位叔伯在朝中所任职官阶皆不低;府上女眷亦都是士族名门之后。
“有这般身世背景的人,想在牢中喝壶酒还不
容易?”
“通透。”王蓝田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费力的将酒坛搬上了桌子,“终于有个明白人了。虽说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但用起来着实方便。”
周子矫嗤道:“蓝田兄恃太原王氏以自重欺人,太原王氏恃祖辈们的冢中枯骨以自重欺人,可你我都明白这是欺人。
“天下人提到王氏,只知琅琊王氏,何曾知太原王氏?”
王蓝田抵在酒坛上,毫不在意:“天下人有没有知、有多人知太原王氏与我何干?
“眼下只要这余杭县丞知、会稽孔安国知、杭州太守知、晋朝帝王知。
“我便能借着太原王氏的名,保自己一份体面。”
“保全一份体面?”周子矫迈着步子走到牢门口,“昨天我给王家送了一封信。这余杭至扬州也就半日……算算时辰,都足够来回两次了。”
帽檐宽大遮住了他的面孔,借着昏黄的光隐约可见他精致的轮廓,他勾了勾唇角,故意问道:“怎么?王家没派人来接你回去过中秋吗?”
“我若是回去了,子矫兄的中秋怕是过不好了。”王蓝田抿唇叹了口气,矮下身去不知道在摸索着什么,片刻后手里多出了两个陶碗,“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留下。”
说着,她将陶碗摆在桌上,揭开酒坛上的红色的布盖,酒香顿时溢了出来,她以手扇风,深嗅了一口:“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以前只在长辈口中听过,今
日总算能尝尝了。”
周子矫瞥了她一眼,讽道:“是为自己践行的断头酒吗?”